大學生實習日記
安達信一直被認為是五大國際會計師事務所中風格最為激進的一個。在中國,安達信力圖以 最有限的人力完成最繁重的任務,把每個人都推向所能承受的極限,以此來爭取高效率和高 利潤。實習期間我對這一點感受很深刻。每個人都很忙碌,壓力巨大,沒有人有時間教你什 么。他們在安排給你任務時已經預先假定:你到安達信來干活,你是安達信的員工,那么你 應該天生就明白安達信業務的一切做法和規則。實習生也不例外。一切只能靠自己看,猜想,厚著臉皮求教。從表面上看這是安達信在以犧牲質量為代價追求速度和節約。但就我短暫的經歷而言,事實似乎又并非如此。安達信在瘋狂追求效率的同時也嚴守著苛刻得不近人情的內控制度,層層審批,從內容到格式,細致入微。在準備好一切基本材料之后,我們還需要整個整個通宵的 時間來逐數核對、加注、調整文檔格式,甚至裝訂文件時孔的打法也得遵守專門的“AA Style”。質量不合格,就立即返工,沒有商量。我還記得我和另外一個實習生曾花了整個星期做完十多家分公司的詢證函補充程序,累得像死人;但是當Senior發現程序不合規范之后,馬上毫無人性地勒令全部重來。瘋狂返工那幾天,真是不堪回首。
我不是很清楚其他四大的工作方式,但是猜想可能沒有這么極端。我們隊里有位剛從普華跳 過來的女孩子,據她說普華很少加班到十二點以后。她每天到了午夜時分,就會準時開始夢 囈一樣的抱怨:“天哪……我為什么要從PwC過來呢……”——只要聽見這聲音我們就知道晚上十二點到了。后來大家就根據她發出感嘆的時間放心地對表。
我參加實習的一個月,正是安達信生死存亡的重大關頭。有意思的是,到了公司才發現,全 世界大概最不關心安然時間進程的就是安達信的內部員工了。我每次與誰聊起這事,他們就 會苦惱地說:“拜托,先干完手邊的活再說吧,今晚看樣子又要通頂了……天要塌了對不對 ?那但愿早點塌,我今天就不用對這堆該死的FSL了。”
他們是太忙了,以至于無法分神去擔心別的事情。另外,在安達信員工的潛意識里,大多數人都固執地堅信,公司永遠不會陷入真正的絕境。因此在美國司法部決定正式起訴美國安達信的消息傳來的時候,每個人都傻掉了。當時正是 凌晨兩點,辦公室里很多人都在徹夜加班,有人把e-mail的內文大聲地讀了出來,辦公室先是陷入了寂靜,然后有了幾分鐘小小的混亂。大家清醒過來后,就開始說話,氣憤的話,悲 哀的話,安慰的話,俏皮話,小聲的臟話。一小會之后,每個人又開始埋頭工作。當時我們隊的Senior正在向我演示怎么做復雜嚴格的Cross Reference,他演示著演示著,忽然說了 一句:“你們這些小朋友,也該有機會知道AA的人在安然以前,是怎么干活的。”
在那種情境下,這句話聽上去多少有些悲壯。我初來乍到,對安達信本談不上感情,擔心的 不過是自己的飯碗。但那晚還是禁不住有點被感染。在中國安達信大多數心底,固執地深藏 “我們是最好的”這樣一個情結(我知道“AA的自大”也向來被其他四大的朋友嗤之以鼻, 都可以理解)。安達信現在走到這一步,除了會帶給他們物質上相當大的損失,感情上也很 難接受。
對于安然事件,我有很多細節都不甚了然,在雙方的爭辯中,拿不準美國安達信究竟扮演了一個什么樣的角色。如果真如司法部的公訴所言,我認為AA是罪有應得,因為其欺詐行為給 很多人帶來了不幸。同時,我也真的覺得AA中國發展良好的業務就這樣肢解易主,令人痛心 。
被起訴以后,安達信的前景空前黯淡。但令我意外的是,公司里每個人仍然努力地在完成責 任,毫無松懈。竭盡全力留住客戶,這是公司能得以繼續爭取前途的唯一資本,也算是對尊 嚴的最后捍衛。我認為是AA文化里一貫的自豪感和責任心給每個人支撐。我現在理解為什么每一個富有競爭力的大型商業組織都會全力塑造惟我獨尊的企業文化。這樣的文化和共識可能會導致自大,可能會導致偏激,可能會導致大家成為沾沾自喜的井底之蛙;但是卻能支撐 著整個團隊,無論在何種形勢下,都保持強勢的姿態。這樣的文化在倫理上不是無懈可擊的,但是在 躚堂致 的市場里,卻非常地實用。
不管其他行業怎么看待五大,也不管五大里其他四大怎么看待安達信,我仍然覺得,安達信這種激進、極端、追求完美的工作方式和組織文化是富有感染力的。甚至在她遲暮的時候, 還是令人心動。雖然我一點不喜歡審計這一行,但是我確實有點喜歡AA。 AA嚴酷,刻薄,激進,情緒化,理想主義。她的方式從來不是說服,她只打動。
今天剛剛收到朋友發過來的一個笑話,說是普華永道為了表示對新加盟伙伴的尊敬,打算把 安達信的名字(Arthur Andersen)加入合并后的公司名中,全稱就叫做Pricewaterhouse “AND” Coopers。我看了只好苦笑。這段時間我們都成笑柄了。我覺得自己很倒霉,剛畢業找工作就遇到這種局面。但是我們的Senior卻說我很幸運,剛步入職業生涯就見證了行業 上的一大歷史事件。我也不知道他說得對不對。
記得實習的時候,曾看見有那么幾個實習生臨走前在安達信的門前合影。當時覺得他們煞有介事,像幾個可愛的呆癡兒。而現在,不知道為什么,想起那時沒有加入其中,卻有點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