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近自然
每年開春,仿佛無意中突然發現土中冒出了稚嫩的青草,樹木抽出了小小的綠芽,那時候會有一種多么純凈的喜悅心情。記得小時候,在屋外的泥地里埋幾粒黃豆或牽牛花籽,當看到小小的綠芽破土而出時,感覺到的也是這種心情。也許天下生命原是一家,也許我曾經是這么一棵樹,一棵草,生命萌芽的歡欣越過漫長的進化系列,又在我的心里復蘇了?
唉,人的心,進化的最高產物,世上最復雜的東西,在這小小的綠芽面前,才恢復了片刻的純凈。
現在,我們與土地的接觸愈來愈少了。磚、水泥、鋼鐵、塑料和各種新型建筑材料把我們包圍了起來。我們把自己關在宿舍或辦公室的四壁之內。走在街上,我們同樣被房屋、商店、建筑物和水泥路面包圍著。我們總是活得那樣匆忙,顧不上看看天空和土地。我們總是生活在眼前,忘掉了永恒和無限。我們已經不再懂得土地的痛苦和渴望,不再能欣賞土地的悲壯和美麗。
這熟悉的家,街道,城市,這熙熙攘攘的人群,有時候我會突然感到多么陌生,多么不真實。我思念被這一切覆蓋著的永恒的土地,思念一切生命的原始的家鄉。
一個人的童年,最好是在鄉村度過。一切的生命,包括植物、動物、人,歸根到底來自土地,生于土地,最后又歸于土地。上帝對亞當說:“你是用塵土造的,你還要歸于塵土。”在鄉村,那剛來自土地的生命仍能貼近土地,從土地汲取營養。童年是生命蓬勃生長的時期,而鄉村為它提供了充滿同樣蓬勃生長的生命的環境。農村孩子的生命不孤單,它有許多同伴,它與樹、草、野兔、家畜、昆蟲進行著無聲的談話,它本能地感到自己屬于大自然的生命共同體。相比之下,城里孩子的生命就十分孤單,遠離了土地和土地上豐富的生命,與大自然的生命共同體斷了聯系。在一定意義上,城里孩子是沒有童年的。
土地是潔凈的,它接納一切自然的污物,包括動物的糞便和尸體,使之重歸潔凈。真正骯臟的是它不肯接納的東西——人類的工業廢物。
在燈紅酒綠的都市里,覓得一粒柳芽,一朵野花,一刻清靜,人會由衷地快樂。在杳無人煙的荒野上,發現一星燈火,一縷炊煙,一點人跡,人也會由衷地快樂。自然和文明,人皆需要,二者不可缺一。
每到重陽,古人就登高樓,望天涯,秋愁滿懷。今人一年四季關在更高的高樓里,對季節毫無感覺,不知重陽為何物。
秋天到了。可是,哪里是“紅葉天”,“黃花地”?在我們的世界里,甚至已經沒有了天和地。我們已經自我放逐于自然和季節。
現代人只能從一杯新茶中品味春天的田野。
旅游業發展到哪里,就敗壞了哪里的自然風景。
我尋找—個僻靜的角落,卻發現到處都是廣告喇叭、商業性娛樂設施和湊熱鬧的人群。
久住城市,偶爾來到僻靜的山谷湖畔,面對連綿起伏的山和浩淼無際的水,會感到一種解脫和自由。然而我想,倘若在此定居,與世隔絕,心境也許就會變化。盡管看到的還是同樣的山水景物,所感到的卻不是自由,而是限制了。
人及其產品把我和自然隔離開來了,這是一種寂寞。千古如斯的自然把我和歷史隔離開來了,這是又一種寂寞。前者是生命本身的寂寞,后者是野心的寂寞。那種兩相權衡終于承受不了前一種寂寞的人,最后會選擇歸隱。現代人對兩種寂寞都體味甚淺又都急于逃避,旅游業因之興旺。
游覽名勝,我往往記不住地名和典故。我為我的壞記性找到了一條好理由——
我是一個直接面對自然和生命的人。相對于自然,地理不過是細節。相對于生命,歷史不過是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