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霖鈴
所以,面對一次次的打擊,柳永牢騷滿腹卻又步履維艱地行進在自己的人生軌道上。直到53歲才得到命運的垂青,因為這次科考有兩個對他極為有利的硬條件:連續五年考試不第和年過五旬,他都占,于是按照條件柳永才硬套出了個進士。
盡管他勤勤懇懇,他的才干和成績不斷受到肯定,可他在地方小官任上輾轉十年之久,得不到升遷,因為他在文人士大夫眼里仍是另類。無奈之下,他找到了時任宰相晏殊,這個“一曲新詞酒一杯”的詞人,壓根兒就看不起柳詞和柳永,不但沒有幫忙,還奚落了柳永一頓。
其實,排斥柳永的文人又何止晏殊,就連蘇軾這個同樣命運坎坷的文人對柳永也是同樣不屑。當初柳永聲名鵲起時,蘇軾便以輕蔑的口吻問門客:我詞與柳七相比如何?門客答:柳七的詞,只能由十七八歲的小女孩,執紅牙板,唱“楊柳岸,曉風殘月”,而你的詞須關西大漢,用銅琵琶鐵拍板,吼唱“大江東去”。門客的話客觀上道出了婉約和豪放兩大詞派的不同,主觀上卻是褒蘇貶柳。蘇軾畢竟是一代大家,當他讀了柳永的《八聲甘州》后,馬上改變了態度,說:人皆言柳詞俗,然如“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唐人佳處,不過如此。
誠然,柳詞有它大俗的一面,羈旅行役、閨情幽怨、煙花巷陌,要不就不會受到當時市民的歡迎。可是,柳詞也有它大雅的一面,情景兼融、清勁奇麗、狀難狀之景、達難達之情,否則就不可能受到歷代文人的推崇。那首寫杭州美景富庶的《望海潮》大氣氤氳,以致在130年后,金國君主完顏亮看了此詞,對“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杭州饞涎欲滴,遂立投鞭渡江之志。一首詞竟點燃了一個侵略者的占有欲,如果宋仁宗和柳永在天之靈有知的話,不知有何感想。
受皇帝冷落,遭文人排斥,盡管一路跌跌撞撞,柳永卻始終沒有忘記仕進,為了改變命運,進呈一首《醉蓬萊》,本想拍皇帝的馬屁,卻又莫名其妙惹怒了皇帝,終致落仕,浪跡民間,以致死后身無余財,還是那些歌伎們集資將其安葬。
夕陽落葉,寒蟬悲秋,這是柳永命運的主色調。在落魄中抗爭,在坎坷中追求,可到頭來依然“一生贏得是凄涼”。
柳永若是志大才疏花拳繡腿,那么他人生就少一些悲劇色彩。如果他善于察言觀色官運亨通,后人就少一些憐憫同情。如果他這匹詞壇黑馬甘心蟄伏槽櫪之間,與那些平庸的文人一起故作清高,也許會減少一些人為的阻力。如果他能割舍那滾燙的功名心,不管不顧地走自己的路,也許就沒有那么多的悲戚呻吟。
如果上邊的假設成立,那柳永將不再是柳永,歷史也許不會有他這么厚重的一筆。可柳永就是柳永,他既有凡人坦蕩的性情,又有文人攀龍附鳳的俗氣,關鍵是他沒有在作詞與做官之間找到一個托起自己烏紗的支撐點。他把做官的細膩用于了作詞,把作詞的疏朗用于了做官,天時地利使他成為詞壇佼佼者,卻沒有把握住那至關重要的人和,以致于在官場屢屢碰壁。他是詞壇上的成功者,是官場上的失敗者。
佇依危摟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里,無言誰會憑欄意?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這首《蝶戀花》應是柳永生活追求的真實寫照。他雖化蛹為蝶于尋常巷陌,而他所依戀向往的卻是豪宅名門雕梁畫棟,雖折翅而不悔。衣帶漸寬人憔悴,佇依危樓望眼穿,那可憐的功名心有幾人知曉,那滿腹心事向誰傾訴?
往事越千年,人間幾度春,十一世紀到二十一世紀。一千年,多少王公貴卿都化作了糞土,而柳永的身影依然在中國文學史上振翅舞動。詩當學杜詩,詞當學柳詞。如此,柳永這個白衣卿相,當知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