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訴肺腑
(2003-01-02 10:51:23) | |
曹雪芹 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戀愛經歷了初戀、熱戀和成熟三個階段。初戀時的纏綿帶著孩童的幼稚和單純。自從林黛玉從揚州奔喪回來后,他們進入熱戀時期。林黛玉從她孤苦無依的身世與處境和高潔的思想品格出發,執著而強烈地向賈寶玉要求彼此“知心”“重人”和嚴肅專一的愛情。一旦得到寶玉的肺腑之言,她的感情便趨于平靜,由對賈寶玉的不放心轉向對惡劣環境深沉的憂慮。“訴肺腑”是他們戀愛轉入成熟的標志。 本文主要是通過人物對話和心理描寫表現人物復雜細膩的感情。閱讀時要仔細體會。 節選自《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31、32回。題目是編者加的。 一面說,一面走,剛到薔薇架下,湘云道:“你瞧那是誰掉的首飾,金晃晃在那里。”翠縷聽了,忙趕上拾在手里攥著,笑道:“可分出陰陽來了。”說著,先拿史湘云的麒麟瞧。湘云要他揀的瞧,翠縷只管不放手,笑道:“是件寶貝,姑娘瞧不得。這是從那里來的?好奇怪!我從來在這里沒見有人有這個。”湘云道:“拿來我看。”翠縷將手一撒,笑道:“請看。”湘云舉目一驗,卻是文彩輝煌的一個金麒麟,比自己佩的又大又有文彩。湘云伸手擎在掌上,只是默默不語,正自出神,忽見寶玉從那邊來了,笑問道:“你兩個在這日頭底下作什么呢?怎么不找襲人去?”湘云連忙將那麒麟藏起道:“正要去呢。咱們一處走。”說著,大家進入怡紅院來。襲人正在階下倚檻追風,忽見湘云來了,連忙迎下來,攜手〖1〗閱讀·第三單元訴肺腑 笑說一向久別情況。一時進來歸坐,寶玉因笑道:“你該早來,我得了一件好東西,專等你呢。”說著,一面在身上摸掏,掏了半天,呵呀了一聲,便問襲人:“那個東西你收起來了么?”襲人道:“什么東西?”寶玉道:“前兒得的麒麟。”襲人道:“你天天帶在身上的,怎么問我?”寶玉聽了,將手一拍說道:“這可丟了,往那里找去!”就要起身自己尋去。湘云聽了,方知是他遺落的,便笑問道:“你幾時又有了麒麟了?”寶玉道:“前兒好容易得的呢,不知多早晚〔多早晚〕什么時候。丟了,我也糊涂了。”湘云笑道:“幸而是頑的東西,還是這么慌張。”說著,將手一撒,“你瞧瞧,是這個不是?”寶玉見那麒麟,心中甚是歡喜,便伸手來拿,笑道:“虧你揀著了。你是那里揀的?”史湘云笑道:“幸而是這個,明兒倘或把印也丟了,難道也就罷了不成?”寶玉笑道:“倒是丟了印平常,若丟了這個,我就該死了。”襲人斟了茶來與史湘云吃,一面笑道:“大姑娘,聽見前兒你大喜了。”史湘云紅了臉,吃茶不答。襲人道:“這會子又害臊了。你還記得十年前,咱們在西邊暖閣住著,晚上你同我說的話兒?那會子不害臊,這會子怎么又害臊了?”史湘云笑道:“你還說呢。那會子咱們那么好,后來我們太太沒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怎么就把你派了跟二哥哥,我來了,你就不像先待我了。”襲人笑道:“你還說呢。先姐姐長姐姐短哄著我替你梳頭洗臉,作這個弄那個,如今大了,就拿出小姐的款〔拿……的款〕擺……的架子。來。你既拿小姐的款,我怎敢親近呢?”史湘云道:“阿彌陀佛,冤枉冤哉!我要這樣,就立刻死了。你瞧瞧,這么大熱天,我來了,必定趕來先瞧瞧你。不信你問問縷兒,我在家時時刻刻那一回不念你幾聲。”話未了,忙的襲人和寶玉都勸道:“頑話你又認真了。還是這么性急。”史湘云道:“你不說你的話噎人,倒說人性急。”一面說,一面打開手帕子,將戒指遞與襲人。襲人感謝不盡,因笑道:“你前兒送你姐姐們的,我已得了;今兒你親自又送來,可見是沒忘了我。只這個就試出你來了。戒指兒能值多少,可見你的心真。”史湘云道:“是誰給你的?”襲人道:“是寶姑娘給我的。”湘云笑道:“我只當是林姐姐給你的,原來是寶釵姐姐給了你。我天天在家里想著,這些姐妹們再沒一個比寶姐姐好的。可惜我們不是一個娘養的。我但凡有這么個親姐姐,就是沒了父母,也是沒妨礙的。”說著,眼睛圈兒就紅了。寶玉道:“罷,罷,罷!不用提這個話。”史湘云道:“提這個便怎么?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聽見,又怪嗔我贊了寶姐姐。可是為這個不是?”襲人在旁嗤的一笑,說道:“云姑娘,你如今大了,越發心直口快了。”寶玉笑道:“我說你們這幾個人難說話,果然不錯。”史湘云道:“好哥哥,你不必說話教我惡心。只會在我們跟前說話,見了你林妹妹,又不知怎么了。” 襲人道:“且別說頑話,正有一件事還要求你呢。”史湘云便問“什么事?”襲人道:“有一雙鞋,摳了墊心子。我這兩日身上不好,不得做,你可有工夫替我做做?”史湘云笑道:“這又奇了,你家放著這些巧人不算,還有什么針線上的,裁剪上的,怎么教我做起來?你的活計叫誰做,誰好意思不做呢。”襲人笑道:“你又糊涂了。你難道不知道,我們這屋里的針線,是不要那些針線上的人做的。”史湘云聽了,便知是寶玉的鞋了,因笑道:“既這么說,我就替你做了罷。只是一件,你的我才作,別人的我可不能。”襲人笑道:“又來了,我是個什么,就煩你做鞋了。實告訴你,可不是我的。你別管是誰的,橫豎我領情就是了。”史湘云道:“論理,你的東西也不知煩我做了多少了,今兒我倒不做了的原故,你必定也知道。”襲人道:“倒也不知道。”史湘云冷笑道:“前兒我聽見把我做的扇套子拿著和人家比,賭氣又鉸〔鉸(jiǎo)〕剪。了。我早就聽見了,你還瞞我。這會子又叫我做,我成了你們的奴才了。”寶玉忙笑道:“前兒的那事,本不知是你做的。”襲人也笑道:“他本不知是你做的。是我哄他的話,說是新近外頭有個會做活的女孩子,說扎的出奇的花,我叫他拿了一個扇套子試試看好不好。他就信了,拿出去給這個瞧給那個看的。不知怎么又惹惱了林姑娘,鉸了兩段。回來他還叫趕著做去,我才說了是你作的,他后悔的什么似的。”史湘云道:“越發奇了。林姑娘他也犯不上生氣,他既會剪,就叫他做。”襲人道:“他可不作呢。饒〔饒〕盡管。這么著,老太太還怕他勞碌著了。大夫又說好生靜養才好,誰還煩他做?舊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個香袋兒;今年半年,還沒見拿針線呢。” 正說著,有人來回說:“興隆街的大爺來了,老爺叫二爺出去會。”寶玉聽了,便知是賈雨村來了,心中好不自在。襲人忙去拿衣服。寶玉一面蹬著靴子,一面抱怨道:“有老爺和他坐著就罷了,回回定要見我。”史湘云一邊搖著扇子,笑道:“自然你能會賓接客,老爺才叫你出去呢。”寶玉道:“那里是老爺,都是他自己要請我去見的。”湘云笑道:“主雅客來勤,自然你有些警他的好處,他才只要會你。”寶玉道:“罷,罷,我也不敢稱雅,俗中又俗的一個俗人,并不愿同這些人往來。”湘云笑道:“還是這個情性不改。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讀書去考舉人進士的,也該常常的會會這些為官做宰的人們,談談講講些仕途經濟〔經濟〕指經邦濟世、治國理民。經,治理。的學問,也好將來應酬世務,日后也有個朋友。沒見你成年家只在我們隊里攪些什么!”寶玉聽了道:“姑娘請別的姊妹屋里坐坐,我這里仔細污了你知經濟學問的。”襲人道:“云姑娘快別說這話。上回也是寶姑娘也說過一回,他也不管人臉上過的去過不去,他就咳了一聲,拿起腳來走了。這里寶姑娘的話也沒說完,見他走了,登時羞的臉通紅,說又不是,不說又不是。幸而是寶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鬧到怎么樣,哭的怎么樣呢。提起這個話來,真真的寶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訕了一會子去了。我倒過不去,只當他惱了。誰知過后還是照舊一樣,真真有涵養,心地寬大。誰知這一個反倒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見你賭氣不理他,你得賠多少不是呢。”寶玉道:“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賬話不曾?若他也說過這些混賬話,我早和他生分了。”襲人和湘云都點頭笑道:“這原是混賬話。” 原來林黛玉知道史湘云在這里,寶玉又趕來,一定說麒麟的原故。因此心下忖度著,近日寶玉弄來的外傳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鴛鴦,或有鳳凰,或玉環金,或鮫帕鸞絳,皆由小物而遂終身。今忽見寶玉亦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風流佳事來。因而悄悄走來,見機行事,以察二人之意。不想剛走來,正聽見史湘云說經濟一事,寶玉又說:“林妹妹不說這樣混賬話,若說這話,我也和他生分了。”林黛玉聽了這話,不覺又喜又驚,又悲又嘆。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錯,素日認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所驚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稱揚于我,其親熱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嘆者,你既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為知己,則又何必有金玉之論哉;既有金玉之論,亦該你我有之,則又何必來一寶釵哉!所悲者,父母早逝,雖有銘心刻骨之言,無人為我主張。況近日每覺神思恍惚,病已漸成,醫者更云氣弱血虧,恐致勞怯之癥。你我雖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縱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間,不禁滾下淚來。待進去相見,自覺無味,便一面拭淚,一面抽身回去了。這里寶玉忙忙的穿了衣裳出來,忽見林黛玉在前面慢慢的走著,似有拭淚之狀,便忙趕上來,笑道:“妹妹往那里去?怎么又哭了?又是誰得罪了你?”林黛玉回頭見是寶玉,便勉強笑道:“好好的,我何曾哭了。”寶玉笑道:“你瞧瞧,眼睛上的淚珠兒未干,還撒謊呢。”一面說,一面禁不住抬起手來替他拭淚。林黛玉忙向后退了幾步,說道:“你又要死了!作什么這么動手動腳的!”寶玉笑道:“說話忘了情,不覺的動了手,也就顧不的死活。”林黛玉道:“你死了倒不值什么,只是丟下了什么金,又是什么麒麟,可怎么樣呢?”一句話又把寶玉說急了,趕上來問道:“你還說這話,到底是咒我還是氣我呢?”林黛玉見問,方想起前日的事來,遂自悔自己又說造次了,忙笑道:“你別著急,我原說錯了。這有什么的,筋都暴起來,急的一臉汗。”一面說,一面禁不住近前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寶玉瞅了半天,方說道“你放心”三個字。林黛玉聽了,怔了半天,方說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這話。你倒說說怎么放心不放心?”寶玉嘆了一口氣,問道:“你果不明白這話?難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錯了?連你的意思若體貼不著,就難怪你天天為我生氣了。”林黛玉道:“果然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話。”寶玉點頭嘆道:“好妹妹,你別哄我。果然不明白這話,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連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負了。你皆因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寬慰些,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林黛玉聽了這話,如轟雷掣電,細細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來的還覺懇切,竟有萬句言語,滿心要說,只是半個字也不能吐,卻怔怔的望著他。此時寶玉心中也有萬句言語,不知從那一句上說起,卻也怔怔的望著黛玉。兩個人怔了半天,林黛玉只咳了一聲,兩眼不覺滾下淚來,回身便要走。寶玉忙上前拉住,說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說一句話再走。”林黛玉一面拭淚,一面將手推開,說道:“有什么可說的。你的話我早知道了!”口里說著,卻頭也不回竟去了。 寶玉站著,只管發起呆來。原來方才出來慌忙,不曾帶得扇子,襲人怕他熱,忙拿了扇子趕來送與他,忽抬頭見了林黛玉和他站著。一時黛玉走了,他還站著不動,因而趕上來說道:“你也不帶了扇子去,虧我看見,趕了送來。”寶玉出了神,見襲人和他說話,并未看出是何人來,便一把拉住,說道:“好妹妹,我的這心事,從來也不敢說,今兒我大膽說出來,死也甘心!我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這里,又不敢告訴人,只好掩著。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夢里也忘不了你!”襲人聽了這話,嚇得魄消魂散,只叫“神天菩薩,坑死我了”!便推他道:“這是那里的話!敢是中了邪?還不快去?”寶玉一時醒過來,方知是襲人送扇子來,羞的滿面紫漲,奪了扇子,便忙忙的抽身跑了。 練 習 一 肺腑之言是從內心吐露的真實之言。試從課文中找出兩三處加以分析。 二 文學作品中最能表現人物性格和精神特質的語言才是個性化的語言。試說說本文中寶玉、黛玉、史湘云和襲人的語言分別表現了他們什么樣的性格側面。 三 用今天的觀點對寶黛愛情作一點評析。 曹雪芹(1715—1763)清代小說家。名,字夢阮,雪芹是其號,又號芹圃、芹溪。祖籍遼陽,先世原是漢族,后為滿洲正白旗“包衣”人。 曹雪芹的曾祖曹璽任江寧織造。曾祖母孫氏做過康熙帝玄燁的保姆。祖父曹寅做過玄燁的伴讀和御前侍衛,后任江寧織造,兼任兩淮巡鹽監察御使,極受玄燁寵信。玄燁六下江南,其中四次由曹寅負責接駕,并住在曹家。曹寅病故,其子曹、曹先后繼任江寧織造。他們祖孫三代四人擔任此職達60年之久。曹雪芹自幼就是在這“秦淮風月”之地的“繁華”生活中長大的。 雍正初年,由于封建統治階級內部政治斗爭的牽連,曹家遭受一系列打擊。曹以“行為不端”、“騷擾驛站”和“虧空”罪名革職,家產抄沒。曹下獄治罪,“枷號”一年有余。這時,曹雪芹隨著全家遷回北京居住。曹家從此一蹶不振,日漸衰微。 經歷了生活中的重大轉折,曹雪芹深感世態炎涼,對封建社會有了更清醒、更深刻的認識。他蔑視權貴,遠離官場,過著貧困如洗的艱難日子。 晚年,曹雪芹移居北京西郊。生活更加窮苦,“滿徑蓬蒿”,“舉家食粥”。他以堅忍不拔的毅力,專心一志地從事《紅樓夢》的寫作和修訂。乾隆二十七年(1762),幼子夭亡,他陷于過度的憂傷和悲痛,臥床不起。到了這一年的除夕(1763年2月12日),終于因貧病無醫而逝世(關于曹雪芹逝世的年份,另有乾隆二十八年和二十九年兩種說法)。 摘自《中國大百科全書·中國文學》 |